烟云一甲子。1997年,一本《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震惊中外,犹如黑夜中点亮的一盏明灯,将“二战”中惨无人道的屠杀事件暴露在西方人的眼中。这本令中国人和日本人都不愿意打开的书,它的作者张纯如用尽一生为历史正名,为正义请命。张纯如将南京大屠杀的铁证深深地刻进全世界人类记忆中。因不断受到日本右翼势力的报复和骚扰,2004年,年仅36岁的张纯如用一支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是一个不俗的灵魂,一个无畏穿越黑夜的长征撕开侵略者层层丑恶的钢铁战士,她的生命如彩虹一般短暂而绚丽,“张纯如”这三个字已永远地镶嵌在中华民族的历史天幕上。
如果,这个年轻的生命没有凋零,今天的张纯如,只有54岁。
纯如,人如其名
冬天的午后,淮河上的货船往来如梭。河岸边,干枯的芦苇花随风摇曳,萧瑟中有一份坚韧和宁静……
淮安市淮阴区新渡乡(现新渡口街道)新渡村就在淮河西岸,这里是张纯如的祖籍地。
1937年的一天,距离南京大屠杀爆发不到一个月时间,那时的南京城已“山雨欲来风满楼”,张纯如的祖父张铁军带着全家逃离了南京,1949年之前又去了台湾,曾担任《中华日报》总主笔。张纯如的父母也随之从大陆到台湾,然后移民至美国。
1968年3月28日,张纯如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丽的校园内出生,她的父亲张绍进是一名哈佛大学博士,其专著《量子场论》在美国理论物理学术界颇有影响;母亲张盈盈也是哈佛大学博士,从事生物科学研究。出身于这样不凡的知识分子家庭,注定张纯如也将拥有不同于常人的一生。
她的名字“纯如”,取自《论语》“从之,纯如也”。寓意“纯正和谐”,不只是名字,还有她的心。当然,名字也蕴含着家人对她的希冀,更是暗含了一家人对祖国的爱意。
张纯如最初对祖国的了解都来源于家庭。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听家人说起中国过去遭受了太多苦难,人民颠沛流离。“1937”“日军”“南京”“屠城”等碎片在童年张纯如的脑中拼成这样的印记:那个时候,围绕南京的长江几乎被尸体堵塞得水泄不通,河水也被血染得鲜红……她想象着那究竟是一个多么残忍的年代,一段时间以来,她甚至不愿提到南京大屠杀,认为它就是“邪恶”的代名词。
对于大洋彼岸的祖国,除了好奇、同情,张纯如内心暗自决定:有朝一日定要踏上那片故土,亲眼看一看祖辈生活的地方。
张纯如虽然出生在美国,但她的父母很注重中国文化教育。母亲教她学中文,父亲则给她讲中国的历史故事。他们和张纯如说得最多一句话就是:作为中国人是很骄傲的事。
尽管每天看到的是外国人,吃的是汉堡,但张纯如每天坚持用汉字写日记,字迹工整清秀。她的母亲为了让孩子们熟练地使用中文,永远不忘记自己的母语,不仅和先生约好在家里就说中文,还身体力行地在家附近开办中文阅读写作班,创新性地教孩子们识别汉字的繁体字,以及教会这群在美国长大的孩子汉语拼音,以这种文化传递的方式,让这些在美国出生的孩子,记住自己来时路。
1985年,天资聪颖的张纯如考入伊利诺伊大学。眼看理工科的毕业证书即将拿到手,她却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转入新闻系。
仅用一年半的时间,张纯如就拿下了伊利诺伊大学新闻系的学士学位,之后又拿下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写作硕士学位。毕业后,她曾在美联社和《芝加哥论坛报》工作,接着成为自由撰稿人。张纯如从小就热爱写作,或许在从小到大的学习过程中,她的内心就越发迫切要用文字来影响世界。如鲁迅先生一般,张纯如也是拿起笔杆子开始了创作。
在毕业典礼上,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张纯如发表了激昂的演讲:“我最大的希望是,今天在座的各位当中,有几个人能成为,为真、善、美而战的斗士!我们需要这样的人,为人类的下一代,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并保证人类文明的延续。请相信个人的力量,一个人也能让这世界发生巨大的变化,一个人,甚至是一个理念,就能引发或结束一场战争。你,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可以改变千万人的命运!”
1991年,张纯如与在大学认识的白人男孩布瑞特·道格拉斯结婚。精致的婚纱包裹着张纯如娇美的身躯,她年轻貌美又才华横溢,笑得幸福而自信,她有良好的家世、骄人的学历、匹配的婚姻,还有绚丽梦想在笔尖上燃烧飞腾。这一年应该是张纯如最幸福的一年,她不仅收获了爱情,而且遇到了写作生涯的伯乐,出版经纪人苏珊·拉比内尔。张纯如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是《蚕丝·钱学森传》,书中讲述了导弹设计的第一人钱学森,如何在美国遭受迫害,最终返回中国的史实和时代背景。这本书获得了美国麦克阿瑟基金会“和平与国际合作计划奖”,并很快成为畅销书。
“如果不是因为被南京大屠杀的史料触动,张纯如也许会照常地享受生活,做一个平凡的世人。”一个从事历史学研究的美籍华裔学者说。1994年,一次偶然听说了朋友要拍摄《以天皇之名》后,张纯如十分感兴趣。而她的朋友则建议她去旧金山参观一场由华人举办的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图片展。很快,张纯如便驱车前往参观。
腥风血雨,惨绝人寰。一张张惊人的黑白照片狠狠地叩击着张纯如的心灵。以往她只是从家人的言谈中听过,1937年在中国一座叫南京的城市,日本侵略者对手无寸铁的平民和战俘进行了残忍的大屠杀。但那一段历史对出生在美国,成长在美国的张纯如来说实在是太过于遥远。而这次是她第一次看到当时的画面,眼前的一切让她惊呆了。
“我必须做点什么!”惨遭杀戮的同胞骨肉,萦绕在张纯如的心头。作为一名作家,张纯如想要成为一位替历史呐喊的斗士。
那一刻,张纯如仿佛感触到了祖国跳动的脉搏,尽管从未相见,却一点不陌生。
为30万冤魂奔走呼号
1995年,张纯如乘飞机经香港,再坐火车到南京。
第一次踏上南京这块浸透过30万同胞鲜血的故国土地、踏上这块游荡着30万前辈亡灵的昔日屠场时,张纯如看到的不再是那场战争后的狼狈模样,而是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
不过,张纯如明白,青砖下的鲜血还未消逝,屈死的冤魂还在暗夜悲鸣。旧时的南京,从前的南京人,他们的存在使当下的南京无法避免地多了一丝悲凉和沧桑。
盛夏的南京炎热无比,张纯如顶着酷暑走进南京郊区的荒草丛中,寻找那些有标记和没有标记的屠场。每到一个地方,她都要细致地拍下每一处屠杀遗址和掩埋地点。要是遇到当地人讲方言,她就一个个录音,再拿回去听。
她走进那些曲深里巷采访大屠杀的幸存者,每一位老人都情绪激动、滔滔不绝,他们的痛苦过于深重,好像在老死之前都不能一吐为尽。“有时我感觉像在做时空旅行,比如一名受害者面对面地跟我说她曾经反抗企图强暴她的三个士兵,而她的照片是我见过的。一个当时只有十九岁的女孩,满身都是伤口……六十年后的今天,当我看到眼前这个老人跟我说的她当年的遭遇。这对我触动很大,我切身感受到大屠杀不仅仅是在六十年前,到今天还影响着人们。”
张纯如天天看着这样的图片,听着各种悲惨的经历,尽量让自己置身于当年那个宛如人间地狱的环境中。种种不争的事实,更坚定了她想要告诉全世界真相的决心。
1996年4月,《南京大屠杀》一书进入到了最艰巨的写作阶段,埋身浩瀚而黑暗史料中的张纯如体重减轻、经常恶梦,头发一团团地脱落。她告诉父母,有时她必须起身远离那些文件,深吸一口气,她觉得痛苦万分,几乎窒息。在给母亲的信中,张纯如这样写道:“我现在所承受的这些与大屠杀中的那些遇难者的遭遇完全无法比拟,作为一名作家,我要将这些遇难者从遗忘中拯救出来,替那些喑哑无言者呼号。”
除此之外,张纯如还设法查阅了东京战犯审判记录稿,甚至直接面对南京大屠杀的施害者。让她惊讶的是,这些当年的禽兽,犯下那样滔天的罪行,却还能逍遥法外,过着幸福的日子。
人类同胞相残的历史是漫长而凄惨的,而没有哪几次劫难能与“二战”期间的南京大屠杀相比。
一位历史学家曾估算,如果把南京死难者的手连接起来,可以从南京一直拉到杭州,足有200英里长。他们的血量总重可达1200吨,他们的尸体可以装满2500节火车车厢。就连当年在南京城中的纳粹教徒也感到恐怖,他们称这场屠杀是“野兽机器”的工作。
在揭开那段惨痛历史的过程中,张纯如不得不将这些罪恶与黑暗刻在心中,她用一副柔弱的肩膀,担负起警醒世人的沉重担子,去寻找和抢救不断消亡的中华民族的痛苦记忆。
1997年,在南京大屠杀60周年之际,张纯如发现的尘封了70年的南京大屠杀第一手资料《拉贝日记》中文版在南京出版。
而在这一年,29岁的张纯如用心血凝结成的《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一书也震撼面世。它是第一部全面记录日军对南京城所犯暴行的英文著作,她不仅在书中详述日军疯狂暴行的细节,而且分析了在军国主义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日本士兵对人类生命的漠视。此书一经问世,即震惊全世界!仅仅一个月,该书就打入美国《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还被评为年度最受读者喜爱的书籍,在随后数年内它被翻译成了15种语言再版10余次,迄今印数已近百万册。
“这是60年来首次有人让美国人知道这项战罪暴行的存在。她做的是美国无数以英文写作的男性作家和历史学者都没做到的事。”《纽约时报》称张纯如,“60多年来首次打破中、日、美的沉默,用英文向全世界,详尽地揭露日本当年的兽性。”
2016年5月,一篇《死里逃生》被选入语文出版社的中学教材,这篇文章节选自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这也许是对南京30万冤魂最好的纪念。
这颗“穿越”67年的子弹最终杀害年仅36岁的张纯如
《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出版后,张纯如成为世界各极端右翼团体,尤其是日本右翼攻讦的目标。时任日本驻美大使的齐藤邦彦却厚颜无耻地公开宣称:张纯如所著《南京大屠杀》一书中的描写是“非常错误的”;不久后,齐藤邦彦与张纯如一同出现在一档名为《吉姆•里勒尔新闻》的访谈节目中,这无疑给了后者当面对质的良机。
面对齐藤邦彦,张纯如毫不留情地指出:日本政府从未就当年在南京犯下的暴行认真地、正式地表达过歉意,而且在战后的几十年间,日本教科书也在极尽所能地试图歪曲和掩盖这段历史;在张纯如的咄咄逼问下,齐藤邦彦只剩下含糊其辞地狡辩……“《南京大屠杀》成为畅销书我感到很幸运,我不想让这段历史从此消失,我不想让那么多人的生命从此灰飞烟灭,所以我写了这本书。真正困扰我的是日本的强硬势力,他们想让这段历史消失,我认为这是对遇难者的侮辱,人们应该为阻止集体屠杀行为而斗争。”
“你们最好记住那个曾经的我——那个作为畅销书作家如日中天的我——而非那个从路易斯维尔市回来后变得失魂落魄的我……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困难——这种焦虑堪比淹死在开阔的海洋中。我知道我的行为将会把一些这样的痛苦传递给别人,那些最爱我的人。请原谅我。”这是张纯如留给世人最后的话。
2004年11月9日,年仅36岁的张纯如在加州盖洛斯路边的汽车里饮弹自尽。离开她深爱的父母、丈夫和2岁的儿子,我们不知道张纯如的内心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和痛苦,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她的生命短暂而绚丽,正如自己所言:“我曾认真生活,为目标、写作和家人真诚奉献过。”
那天,当安睡着张纯如年轻遗体的棺木缓缓下葬时,沾满泪珠的鲜花纷纷扬扬撒落在她的身边,她的灵前只供放着3本书,她生前的3部著作——《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蚕丝·钱学森传》和《美国华人:口述历史》。
在美国加州的天堂之门公墓,张纯如的墓碑静静地躺在一处,碑上有这样一段话:“挚爱的妻和母亲,作家,历史学家,人权斗士。”“有的人死了,她还活着”。“三十七岁良知,一万公里勇气:一次悲壮的灵魂之旅。生与死在漫长的墓道上,一一对视,一一默祷,一一倾听。”这首写给张纯如的诗歌悲怆而勇毅。
斯人已逝,长歌当哭。张纯如的一生,短暂却充满力量。
“生命终将消逝,但书和文字可以流传,有些人的一生,便是专为别人而度过。”张纯如的母亲在自己的回忆录最后,用一句这样的话结束全书。
张纯如走了,带着对人性的绝望,可她的影响,直到今天都没有结束。因为她,日本的罪行曝光天下,日本追求政治大国的步伐也被打断。2007年,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日文版面世,也让更多的日本人重新面对这段历史。
正如杀光所有报晓的鸡也挡不住天亮一般,张纯如用生命留下的这些白纸黑字,是她曾经为南京大屠杀奔走的证明,让欧美人再次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年代,知道了除奥斯维辛和卡廷森林外,浴血奋战的中国人遭遇了什么,也看清了偷偷酝酿实力的右翼分子。
铭记历史,勿忘国殇
南京大屠杀于张纯如,是一种生命的连接。是与她自己生命的连接,是与那些在南京大屠杀中故去的人的连接,也是与在和平年代下生活的我们的连接。
而于我们,关系就是,我们这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一代,现在站的这块土地上,曾发生过一场大屠杀,迄今为止,只过去了短短的80多年。铭记历史,勿忘国殇!2005年,张纯如铜像静静矗立在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悼念广场右侧,陪伴她的还有馆藏《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二战”浩劫》一书的英文原稿,无声诉说着这段黑暗的历史。
铜像被代表她英文名Iris的鸢尾花围绕。“Iris”是希腊神话中彩虹女神伊里斯的名字,象征光明和自由。铜像中的张纯如左手拿书,右手直指天空,那是在呼唤正义,让人们心底那抹温暖的光,照亮曾经的黑暗。
铜像背后的爬山虎叶子绿了、红了、落了,岁月轮回。
“国行公祭,祀我国殇。山河犹在,国泰民安。”2014年2月27日,中国以立法形式将12月13日设立为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昭示后人勿忘国耻,珍爱和平。
2017年清明,古淮河畔,庄重典雅的张纯如纪念馆沐浴朝阳,瞩望东方。
从这一天起,英雄魂归故里,不再孤单,有560万家乡人民陪伴她,她深邃的思想永不停歇。她守望千里江淮,情牵四海赤子!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张纯如,被她寻找真理、捍卫正义的精神所打动,从中获得力量。
而在大洋彼岸,以张纯如名字命名的“张纯如公园”在美国圣荷西揭幕。
公园的设计寓意深远,从高处俯瞰,犹如一颗石头丢到水塘里形成一圈圈的涟漪。小小的石头不正是张纯如的化身吗?她用“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改变世界”的信念,击破了谎言,还原了真相,匡扶了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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