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添住进了我家。我租的小单位只有一个卧室,我夫妇占了。两个孩子在狭窄的客厅睡沙发。我从房东那里借来一只门板,支在客厅靠近窗户处,这就是添伯的临时床铺。
他一点也不介意,连说好好,哪里不是睡?妻子拿出新被单铺在木板上,添伯对她说:“弄得太高级,我反而睡不着呢!我当‘出国兵’那阵,在昆明附近的机场,有时连床也没有,在刚刚下过雨的地面,钻进睡袋就睡。”
第一个晚上,添伯就寝前,把现金支票交我保管。我说,你放在行李箱里不就得了?他说不保险。我接过来数数,五张支票,合共1.75万美元。他看着我,满怀羞惭:“人家来金山,赚得盆满钵满才返台山,你看我,见不得人!”
他说,他平生不事储蓄,钱都是月月清。临离开,把房子卖掉,还了债,就剩下这么多:“阿杰说话不算数,没让我进他餐馆的厨房炒菜,本来说好的,我先去他那里打几个月工,赚几千元,带回去,面子上好看点……”
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绕道去投靠侄子:想去赚钱。
我请了假带添伯去买回香港的机票。出门前,我让他检查证件。他说没有。我的惊讶非同小可:你来美国50多年了!他下意识地打开行李箱,翻了又翻,最后,有点难为情地给我看一张发黄、破损的证明,是他离开军队时美国兵役局发的证书,大意是:廖添于1943年入伍,隶属美国陆军XXX单位,官阶为上士,1945年X月X日光荣退伍。
我追问情由,他说,就是当年那一次火灾,把什么都烧光了。几十年下来,在移民偏少的怀俄明州,但凡找工作、申请失业救济、领退休金,都不需要证件,他懒得填表申请补发,就一年年地拖,后来干脆忘记掉。
我问,你加入美国籍没有?他想了想,说,参军时已加入。那么,社会安全卡呢?烧掉了。号码总记得吧?他摇摇头。
无法可想,只好去退伍军人服务局请求帮助。廖添的英语呱呱叫,走进去自行和办事员打交道。我在外头等。一个小时后,他走出来,紧皱的眉宇舒展了一些:“他们说不要担心,会替我补办证件,我是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老兵,他们给面子,但要等。”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姐夫一家,他们又是没奈何又是高兴,姐姐说,就是嘛,他当年是酒鬼,连母亲的生死也不管,还理会什么护照不护照?
漫长的等待磨人。我和妻子要上班,添伯就和我们两个儿女做伴。孩子们上学去,添伯去公园,坐在长椅上发呆。我妻子怕他重新酗酒,劝他看在孩子小份上不要碰酒杯,他果然连最爱的“汉纳根”德国啤酒也不沾唇,以地道的英语与我11岁的儿子聊棒球和美式足球,十分投缘。
8
我下了班回到家,爱和添伯聊天。夜过10时,妻子和孩子都进了梦乡,我和添伯在小客厅的灯光下,就一碟花生米,我喝茶,添伯喝浓黑的咖啡,天南海北地闲谈。
我顶想听的,是他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从军的故事。原来,他隶属陈纳德麾下的飞虎队。可能是多年来灌烈酒损害了神经,他的记忆不成片段,我经过拼凑,才弄出个大意。
廖添是1943年从旧金山入伍的,那年的实际年龄是37岁,但他的“出世纸”是父亲花钱买的,官方记录上小了三岁。一来受旧金山华人爱国热情极度高涨的大游行所感染,二来受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的鼓励。
还有第三个不便公开的理由:通过参军把假冒别人名字进入美国的“不良记录”洗刷掉。果然,他们入伍不久,就在伊利诺州一个地方法庭的法官监督下,宣誓加入美国籍,一劳永逸地消除了心病。
添伯谈兴高时,绘声绘色地说,他所在的中队,怎样取道印度,坐汽艇行驶在雅鲁藏布江。怎样坐飞机飞越驼峰,抵达昆明附近的白市驿机场。
我喜欢听他谈加入陈纳德将军麾下飞虎队后的见闻。有一次,他和队友出营闲逛,路过一个村庄,正好看到一户人家娶媳妇。远处响起唢呐和锣鼓声,30多人的迎亲队伍,簇拥着花轿来到。穿马褂的新郎站在门外迎接,盖着头帕的新娘子被人扶出轿子。
忽然,一个穿美军军服的白人男子从人群中冲出,嬉皮笑脸地一把把新娘子的头帕扯下来。大家顿时目瞪口呆。那军人20出头,也驻扎在机场旁边的军营,属于另一个系统。他从酒吧出来,喝高了,不知天高地厚,非要看看新娘子“长得怎么样”。
“你知道不?头帕只能进洞房后,由新郎官揭开,小子可是犯了中国的大忌啊!村人先是吵吵嚷嚷,几个年长的拦住闯祸的家伙,先是斥骂,两个年轻人举起拳头,要教训他。白人士兵比所有人都高出一个头,可是他的同伴早溜走了,他不会中国话,连声说对不起。我们只好一起走过去,向新郎官连连鞠躬,替白人士兵赔礼,差点下跪,人家才放他走了。”
添伯说完,我就拿“花轿”当话题,继续谈:“你妈生前,我去你家,老人家我说道好几次:我家阿添取媳妇,可够气派,新娘子坐四个人抬的轿子……还有,我姐夫迎娶我姐姐,也坐花轿,那是1963年,打那以后就不时兴,也没人请得起。”
添伯听着,不说话,对着墙壁沉吟,好一阵才恢复常态。家乡,母亲,妻子,这些与他相隔数十年的字眼,忽然贴近眼前,他无法适应。好久,他冒出一句:“我对不起母亲,还有(廖)朴他妈,唉……”
我心里说,怎么说得过去呢?你离开以后就没回去探望过,后来连信也断了;还有结发妻子,没见过面的养子……
9
添伯在我家的日子,每天至少查看三次信箱,到第35天,终于看到一封联邦退伍军人事务部的公函。那天傍晚,我下班推开家门,他眉开眼笑地把信递给我。里面有美国护照以及一封公函,罗列廖添可享受的各项法定福利,并提供咨询电话。
第二天我就替添伯买了去香港的单程机票,又特别挑了个星期天,带他去大型百货店,让他给他妻子、儿子和三个孙儿女买见面礼。他问我妻子该给“朴他妈”买什么,我妻子提议买一条金项链。他手拿着标价600多美元的项链,口里说好,但没动作。我妻子看出他的心事——不愿动那点“老本”,便用信用卡替他付了。
在添伯为还乡“倒计时”的日子,唯一不愉快的事,就是他的亲生女儿从怀俄明州打电话到我家来。我先接,她说找她爸爸。我以为是错号,要挂。添伯在旁边听到,抢过话筒,说:“我女儿。”两人聊了很久。
事后,添伯叹气连连,告诉我,这是同居的印第安女子生的,30多岁了,在一家超市当售货员。几年前离了婚,自己带儿子过活。她刚才在电话诉苦,说被房东逼迁,租下一个小单位,自己攒的钱光够交定金,水电费没着落。
添伯说,过一会要去邮局汇200元给她。我问,这钱你有吗?添伯说:“只好从交你保管的支票中开销了。”
我说,你还是不要动那些,我给你就是。“那就借吧,以后见面还。”添伯苦笑,眼睛闪着泪花,我明白他的难言之隐:回去以后,和我见面的机会太渺茫了!
一切办妥。启程前一天,添伯一早就对我们一家宣称:“我可是出色的厨师,但没让你们见识我的手艺。今天晚餐,你们谁也别动手。”他特地吩咐我妻子:“你的任务是吃,我呢,又是厨师又是侍应生。”
果然,我和妻子下班回到家,四方餐桌上铺上塑料布,刀叉汤匙都摆好了。时间到了,戴着围裙、忙出一脸油汗的添伯吩咐我们就座。一家四口各占一方,添伯声明他不坐,只在桌上搁一瓶我前一天为他买的“汉纳根”啤酒,他趁上菜的间隙抿一口。
天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下这么多食材,可以肯定的是:他这几天都在为这顿“法式大餐”做准备。
“来咧!开胃菜。”他在每人面前放下一个小碟子,上面放着烟熏鲑鱼,以迷尔西红柿雕成的玫瑰花作装饰。
“说起我的功夫,虽然从中菜入门,但当完兵,回到杰克逊,跟一个法国大厨学了整整三年,挨他骂,侍候他喝酒,才把法式烹饪学到。”我们动叉子,他在旁边说话,我儿子贪婪地吞咽,教他格外骄傲。
他收走小碟子。端来金黄色的汤:“洋葱汤。‘老番’口味重,这个汤做得太咸,但我这次没放盐。”他解释完,叉着腰说,“我一直没心情说,我当年的名气有多大?你知道‘太平洋风’餐馆吗?”
他拍拍我的肩膀:“50年代初期,它在加州、密歇根州和怀俄明州开了共10家。老板叫汉普顿,他来找我,说要聘我当‘巡视大厨’。没听过这个名堂?就是去各个分店视察,训练厨师,示范新菜式的制作,月薪三千八加红利。你一定不知道,我要是接下这差使,会怎样去各个地方?开飞机。我有一架单引擎飞机,两万多元买的,我过去最爱这玩意,后来被酒精害了,再也上不了天,几千元卖掉。”添伯故作平淡地叙述自己命运曲线的顶点。
“那你上任没有?”我问。
他用围裙揩揩手,摇头,说:“走不开啊!和我同居了好几年的印第安女子,生下女儿,我要照顾。”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他家乡的亲人。“负心汉”和“好丈夫”,他和他的侄子廖杰都是一身二任。
往下,添伯亮出标准法式菜的第三道——副食。每人一碗带浓汁的贝壳类海鲜,有蚬、牡蛎、大虾、鲜贝。儿子吃得眉飞色舞,口腔塞满了好东西,急急巴巴地说:“好吃!”九岁的女儿帮腔:“妈妈,你学学嘛!”
主食才是“压轴”之作——小牛肉,被蘑菇衬托着的一块,鲜嫩之极!我们拿纸巾揩嘴巴时,添伯面前的空啤酒瓶,已有四个。
添伯的谈锋更劲,说到在昆明给一群美军校官做圣诞大餐。“吃过饭,洋鬼子们都进厨房,搂住我,感谢说了一遍又一遍,一个半醉的上校最离谱,对我说,日本人的轰炸机炸死谁都行,但不能动你,他妈的,大吉利是!
吃了两个小时。孩子们们打着饱嗝,去洗澡。添伯说,最后一道甜品,孩子们不要吃了,加了朗姆酒。原来这是法国甜点中最有名气的“苏菲蕾”。
10
往香港的班机是中午起飞。吃过早餐,孩子们和“公公”拥抱、道别,上学去了。我和妻子送添伯去机场。行李已上车,我在车上等了好一阵,不见他出来。我进家去催。他却在浴室里面磨磨蹭蹭。
我说,该出发了,再迟些,280高速公路可能堵车。添伯正试图从洗手盆的圆孔掏东西。我问找什么,他说:“戒指。”我把洗手间地上地下查看一遍,没见到。
他肯定地说:“我洗脸时放在盆边,过一会不见了,从这里滑下去了。”我急了,猫下身子,要把水管的阀门旋开。添伯知道,即使旋开,戒指落在弯曲处也够不着,就说,不要找了,铜的。
我陪他向我的车子走去时,他凄然回头,声音发颤:“不值钱,但是她送的,就这一件纪念品……年轻时,我和她去度假,她在印第安人保护区的礼品店,托工匠在戒指上刻两个字母——T和T,是两个人名字的简写,她叫Tina,我叫Tim。”
高速公路上,添伯伤感地忆述在异国的爱情——五十年代,添伯在一家西餐馆当头厨,刚离婚不久的Tina当侍应生。日久生情,两人同居,说好不要孩子,但意外地怀上了。两人在一起30年,养大一个女儿。Tina在一年前因心脏病去世。
我们夫妇送添伯走进候机室,他一直向我们挥手。茶褐色西装在人群中格外醒眼。
添伯回到香港和亲人团聚。姐夫后来告诉我,养父见到他,第一件事是把我保管过的现金支票一分不少地交给他,说:“惭愧,我上次回来那么风光。这一次,只有这么多钱。”
廖妈妈本来要狠狠教训这个“没心肝的”,但回到村里,看到添伯祭奠祖先时,抱住他母亲的“神主牌”哭得天昏地暗,于心不忍。添伯回到老家,还见了两个妹妹,抱着哭了几场。
姐夫把养父交来的钱换成港币,值17万,恰够在深圳靠近界河地段一栋新建的29层公寓买一个70平方米的小单位。
添伯回香港定居一年后,癌症复发,被送进伊丽莎白医院。医生看了他从美国带回来的诊断书,对廖妈妈和姐夫说:美国的医生说,他上次做手术后,最多可活一年。
添伯去世后,廖妈妈以未亡人的身份,每月收到美国社会安全局寄来的支票。按美国的法律,她有资格领取已故配偶的退休金的一半。
一年以后,飞虎队老兵廖添的骨灰甕被未亡人和养子带回家乡,安葬在村后的墓地,和他母亲的坟相邻,活着时聚首很少的亲人,日夕厮伴。添伯就此实现了最后的大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