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第一天,不敢赖床,五时起来。穿戴整齐,记起妮可昨天郑重的吩咐,穿上了半高跟皮鞋。举一反三,我往嘴唇涂上口红,颊间轻抹胭脂,以淡妆配即将开始的烟熏火燎的生涯。多了一个心眼,把一双在厨房专用的防水胶鞋,平底的,放在衣帽间。

 走进厨房,拧亮灯光。戴上白色帽子,系上围裙,开始干活。连开关也要一段时间才熟悉,别说这么多工具和食材了。操作不久,后面响起脚步声。宋先生穿着粉红色绸睡衣推开门,把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一个劲地“嘘嘘”。我回头,他压低声音说,太吵了!交代:任何时间,都要压低音量,原因是太太睡无定时,不能吵醒。“注意了,走路不能太响,任何时候没有例外。”他的嗓音不但带着威严,还有阴森森的威胁。我连声说抱歉。低头看看半高跟,暗里叫苦。
昨天跑马看花,现在才看清,厨房就是微型超市。电冰箱占了西面的整面墙壁,带八道门,蔬菜,肉类,冰冻,冷藏,调味料,饮料,分类码放,井井有条。后来知道,这差事由负责采购食物的妮可担任,其中一个原则是:时间不能搅乱,哪些先吃哪些后吃,哪些即将过期要拿去给雇工吃,都要分清。另外一面墙壁是分层储物柜,举凡鱼翅,海参,鲍鱼,各种药材,杂粮,应有尽有。我由此得到这样的印象:宋先生两口子是 “民以食为天”这一格言的最忠实践行者。想到这里,心里发虚,太高级的饕餮者,怎么对付?
七点钟,妮可进厨房,检查了一番,点点头表示“过得去”,但指出,诸多细节我还没有掌握,她会逐一说明,“想起来就对你说”。今天交代了早餐注意事项两条:一,主人就座前,要在桌上放加蜂蜜的温开水。
妮可带我到小餐厅,越南花梨木做的圆形桌子,中央设置转盘,转盘中有一盆以郁金香为主体的插花。妮可带我去餐具柜,大略告诉,分两种,一是有客人来才用的,一是自己用的。我把妮可指定的瓷器摆在桌子上,那是景德镇的薄胎细瓷,从妮可的眼神看出,她怕我动作粗鲁,摔坏了。不得不特别小心。
早餐还算顺利。宋先生和太太吃得很快,吃完马上离开。我听到他们在早餐桌上悄声说话,似乎是约了客人见面。十点钟准时到。总算和宋先生的“另一半”打了交道,丹娜是正室还是小三,是长久的伴侣还是临时搭伙,这些均不得而知。宋先生对她宠爱有加,倒是一目可见的。
早餐的过程是这样:宋先生落座,先轮着喝温开水和加蜂蜜的一杯。我低声问他要不要用餐,他摆摆手,说丹娜快出来了,等一会。这“一会”,是40分钟,温开水都冷了。我换掉。加了蜂蜜那一杯,宋先生不让倒掉,“新西兰的卡码稀,可宝贵了!”我拿回厨房,没有微波炉,实在费事,只好倒进铜壶里烧。
丹娜披着半湿的长发,懒洋洋地进来。宋先生忙站起,拉椅子,让她坐下。她喝着我端来的蜂蜜水,嘟囔什么,似乎是昨天夜里起风,后院的树枝敲打窗户,把她吵醒。我就近看,她35岁的模样,小脸蛋,大眼,弯眉,从前一定天天施浓妆,如今毛孔还留着痕迹。身高1米70左右,和吴先生一般高。体重不会超高100斤,地道的骨感美人。
我揣测,她从前干过模特,不是第一线的,也是车模之类,还可能当过高级公关。丹娜对我的态度不冷不热,只在我替她斟茶,她说“够了”时微笑过。此外,从头到尾忽略我的在场。我在背后向她撅了撅嘴,心里说,别看不起人,你是哪根葱,迟早知道!主人离开以后,我在厨房换掉半高跟鞋,坐在凳子上捏又酸又疼的腿好久。
中午不必做饭,妮可用微信这样告诉我。我以为,试工第一天可以轻松打发,妮可的微信又到。随后,女主人当娜,她和我三方,用微信“开会”,敲定今天晚饭的菜式。我这才晓得丹娜的厉害。她虽然不是营养学、烹饪学的科班出身,所提出的问题不算古怪,但可以看出,她不是头脑简单、光会扮靓花钱的小妮子。
做饭的程序是这样的:首先,丹娜提出想吃什么,妮可根据季节和市场,说出能不能买到。最后由我回答:会不会做这些菜?其实,对她们列出的菜单,我哪里敢说不?幸亏有网络,我连夜上教烹饪的网站恶补就是。
第二天,在“三方会议”以后出台的菜单如下:
早餐:牛肉面,香爆海参,蒸淮山,油菜心
午餐:清炖白鸽汤,牛骨架,蒜爆意大利瓜,香煎雪鱼,油菜心。甜品:木瓜炖雪耳
晚餐:养生粥,麻油鸡,腊味炒荷兰豆,蒜香青光菜。
先解决早餐。我给妮可发一个微信:“主人有什么特别要求吗?”回复到了:“没禁忌,不要辣,必须好吃,好吃!”这阵子,妮可在有“小台北”之称的蒙特利尔的超市采购。
做“好吃的”!牛肉面是主食,自然要全力以赴。今天晚上,我从冷藏库选出两根牛棒骨,加上葱和姜片,熬一锅高汤。先开中火煮开,取出牛骨,把渗出的血水冲洗干净,再花三个小时炖。锅盖不能盖上。蒸汽里的脸,不知是汗还是水,用手揩揩,手变红了,原来把胭脂抹掉了,可以设想“大花脸”多难看。赶紧躲进洗手间,出来时素面朝天。这么一来,得到教训,不能先化妆再上班,要在端菜上桌之前涂脂抹粉。与做高汤同时进行的,是把牛肉煮好。
第二天,在手机上设置闹钟,五时半起床,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把门关紧,一切动作都十分小心,确保没有声音。准备停当,赶紧溜进厨房旁边的洗手间,从手袋拿出口红,眉笔,眼影膏,来一次高速化妆。换上半高跟皮鞋。对着镜子检查了全身上下,确保衣服整洁。八时,宋先生走进餐厅。我侍候他喝两种水。半个小时以后,穿真丝睡衣的丹娜进来。我端出两碗牛肉面,以及别的配菜。不敢走开,站在桌子后面不远处。
宋先生拿筷子夹一块牛肉,然后是面条,雪雪有声地吃。闭目片刻,要把味道咂准。我紧张地看着他蠕动的颚部。他睁开眼,看着丹娜,两人交换一个赞许的微笑。我悬着的心放下来。果然,过了十分钟,我进厨房拿热水壶,背后响起宋先生的叫声:“喂,还有吗?我指这个……”他用筷子敲一下海碗的边沿。
我回头看一眼,说,抱歉,就煮这么多。
“份量嘛,倒不算少,就是太好吃,呵呵!”
丹娜说:“好吃也不要过量。这样就好。”不知道她是对谁说话,我不敢搭腔。
星期三的菜单:
早餐:牛肉面,香爆海参,蒸淮山,油菜心 ,蒸鸡蛋
午餐:清炖白鸽汤,牛骨架,蒜爆意大利瓜,香煎雪鱼,油菜心。甜品:木瓜炖雪耳
晚餐:养生粥,麻油鸡,腊味炒荷兰豆,蒜香青光菜
星期四的菜单:
早餐:蒸海参,馄饨,蒸淮山,上汤波菜。
午餐:红萝卜香菇炖排骨汤,支竹羊腩煲,豆瓣鱼,辣肉片炒莲藕,油菜心,甜品:桂圆糯米粥
……
菜单是有章可循的,但穷讲究没有止境。比如,蒸鸡蛋的表面,不能有水泡。我在宋先生的监督下,小心地用牙签把水泡逐一刺破。丹娜对小茴香深痛恶绝,有一次,我用它来当卤料,不巧她来了月经,格外敏感,当场摔筷子。宋先生要我马上把卤味冷盘撤掉。
更难办的,是宋先生两口子作息的时间不固定,心情也不稳定。有一天,宋先生说他先吃,丹娜那一份热在锅里。丹娜临时决定做面膜,左等右等就是不露面。菜端上来撤下,二十分钟过去,说可以了。端上一次,人还是不来。看到宋先生的眉头皱起三道横纹,知道他嫌菜失去味道。只好重新做。连番折腾,一天下来,鞋子换了几次,妆也补了几次。晚上,瘫倒在床上,好久才缓过气,起来洗澡。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只有两套,每晚睡前还要洗了,不敢用洗衣机,只好用手搓,晾在当风处,明天才能换上。
夜晚,躯体酸痛,尤其是被半高跟支撑过的腿部,几乎挪不动,入睡以后作的梦却生猛无比,充塞着菜单,菜单。早餐:海参,八宝粥,蒸淮山,小青菜。午餐:清炖竹丝鸡,红烧五花肉,芹菜炒豆干,香煎黄花鱼,油菜心,红豆汤。晚餐:鸡肉臊子面,糖醋排骨,蒜香大白菜。这是明天。早餐:葱爆海参,番茄面,蒸淮山,大白菜。午餐:鸡汤(备用),兔子肉片汤,牛骨架,蠔油炒菇,煎黄花鱼,上汤大白菜。晚餐:鲜虾馄饨,上汤菠菜,肉片辣炒豆干,桂圆糯米粥……
试工的第六天,见识了主人的另外一种气派。那天晚上来了客人,被丹娜称为表弟的年轻人,听说正在东部的康奈尔大学念硕士学位。三个人的晚餐,菜单上加了缅因州龙虾,据说这位年轻人爱吃。这道菜倒不难做,涂上牛油,放进烤炉就行。教我开眼界的是葡萄酒,主人不是酒徒,有客人才开瓶。餐厅另外一边的酒窖,被妮可打开,让我进去开开眼界。我的天!上千瓶,各种年份,来自加州最著名酒庄,如罗伯特·曼特维,佐敦,格罗。最古老的那一瓶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奥派斯。
“宋先生的品味可不一般,知道吗?随便一瓶要一千美元,那一层,每一瓶至少五千。”妮可指了指酒窖顶部的一排说,“宋先生只爱加州纳帕谷产的葡萄酒,他说就近的价廉物美,何必去法国的波都?”
我这才知道,妮可还有一个头衔:品酒师。席间,她全程负责供应酒品。妮可小心地把高脚杯放在桌上,每人三只,高矮有别,都特别轻薄,线条极为别致,一看就知道是顶级“典藏版”。“只有酒杯是法国货。”妮可先往自己的酒杯倒下小量葡萄酒,手拿酒杯轻摇,闻了闻,泯一小口,验证酒没有变味,再给他们倒,姿势十分娴雅。
按宋先生的吩咐,这一顿中西合璧。先上沙拉。翠绿的菠菜周围,点缀着小番茄,黄瓜片和草莓,浇上蓝奶酪。妮可给这道菜配的是撒都尼白葡萄酒。三个人亲热地碰杯,年轻的客人好几次要谈华尔街的股市,宋先生说:“早说好了,不谈怎么赚钱,我没有兴趣。多聊聊怎么花,好不好?”
男人之间谈什么,丹娜不搭理,专心欣赏自己的指甲,上面刚刚画上图案,据说是从比利华山庄请来的法国名师做的,得在三个月前预约。第二道菜,中式为主,有蟹粉煨豆腐,香橙菠萝虾,小牛肉炒芥兰。整只洋式龙虾由客人包办。喝的红葡萄酒是1996年的“梦露”。最后一道南北杏仁木瓜银耳汤,配微甜的老年份干邑。妮可送上她调制的爱尔兰咖啡。
我站在旁边侍候,看着这些得天独厚的中国人,想入非非。他们的钱怎么赚来的,我不知道。光看开销,一架我无缘见到的私人飞机加驾驶员,是什么数目?他们除了吃喝,还干什么?我只在前天下午,看到宋先生在后院的小高尔夫球场里挥杆。据说两口子是高尔夫迷,为了看顶尖的名人赛,坐飞机到佛罗里达去,当天来回,像我们搭巴士一般。
第六天终于过完,试工结束。晚上,我把厨房里的碗碟和炊具洗干净,放好。以为今天可以早点休息了。微信来了,要两碗冰糖炖雪梨,送往电影厅。电影厅在地下,可容纳三十人。一个小时以后,我捧着盘子走下楼梯。地下室的过道,灯光十分黯淡,我高一脚低一脚,生怕盘子一歪,前功尽弃,宋先生的卫生眼珠可够呛。有人在前面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低声说,慢走。尤金来迎接我。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这家伙,连这也想到了。
宋先生两口子喝羹时,我在昏暗中看到,屏幕呈弧形,长度和电影院的近似,但映像更清晰,观影者一如置身梦幻世界。尤金看透我的心思,低声说,想知道这台电视机多少钱吗?三星中最新式的,十二万元一台。
他们喝过银耳羹,继续看伊士活导演的新片《阻击手》,我捧着盘子离开。尤金为了套近乎,陪我往外走。我感谢他刚才引路。他得意地说:“我知道不好走,你不是第一个嘛!”看来,在我之前,不止一位厨师在这里摔过。
“知道吗?宋先生喜欢你的手艺。”我说谢谢。
晚上临睡前,妮可发来微信,要我的社会安全号码等报税资料。说宋先生要聘请我为正式厨师。“恭喜你!”我的回复是:“我回家以后再和你联系。”
试工结束,亨利开车把我送到上次接走我的停车场。在路上有点妒忌地说:“我这段日子接见工的,连你是13个,就你中老板的意……”我知道他的潜台词。
我回到家,马上得了重感冒,发烧,咳嗽。半夜,我打开手机,给妮可发最后一个微信:“谢谢你,我干不了,请结算我的工资。”
次日,我在华人报纸上,看到熟悉的招聘厨师广告,马上知道是宋先生刊登的,薪水增加一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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