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捏着一张黄色的字条,一边狂奔,一边回头看签证官的反应,生怕他追上来把他头脑一热把我的黄色字条再要回去。
这样的场景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常常想,如果当初不是这张象征美国通行证的黄色字条,会不会还有后面那些传奇般的经历……
我是谢昕,75后北京姑娘。我的童年都是和爷爷奶奶一起度过的,因为父母都是下放到山西的知青,直到我上了中学他们才回到北京。
远离父母的孩子大多都比较敏感、早熟,每次父母离家时都会反复叮嘱:“爷爷奶奶年龄大了,一定要听他们的话,不要惹他们生气。”
小时候的我真的要比同龄的孩子懂事很多,上学后也比较刻苦努力。我家里的人都是在体制内上班,奶奶妈妈又都是老师,他们一致认为对我来说将来当个老师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1996年高考我遵从了家人的意愿,报考了首都师范大学,并顺利地被录取了。
上了大学之后,就等着毕业上班、结婚、生子。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以后就会沿着这样的轨迹生活下去,但人生没有如果,不容假设。
我当时一个表姐在80年代末就去了美国,她经常和我们家联系,让我看到了另一种不同的生活,突然就萌发了要去美国看看的想法。
去美国具体要做哪些准备我也不清楚,就知道首当其冲要把英语学好。大学最后一年同学都忙着实习、联系工作的时候,我却疯狂地在学习英语。
2000年,我大学毕业了。父母为我联系好了学校,我也已经去学校报到了,只等9月份开学就正式上班。可巧这时候我生了一场病,就请了一个学期的假。
2001年春节,我已经病愈。一想到马上就要去上班,离我去美国的愿望越来越遥远,心中就莫名恐慌。
于是,我跟父母坦诚了我想去美国的想法,他们对我的这个疯狂的想法大为震惊。
眼看着我已经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他们也已经在北京为我按揭了一套学区房。现在我却要抛下这一切去奔赴一个未知的未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那段日子,母亲整天以泪洗面,而我似乎一夜之间撕掉了身上20余年“乖乖女”的标签,固执己见地坚持自己的想法。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父亲说了一句话,让我彻底看不到希望了。
那句话是他当着我的面对母亲说的,他说:“你也不用哭了,咱不给她钱看她能上哪去。”母亲听了这句话马上转悲为喜,而我却如坠冰窖。
那时候我身边几乎没有去外国的同学朋友,也找不到人商量。只有一个马上要去法国留学的初中同学,我就找到他跟他吐槽这件事。
他一听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是有房子吗,把房子卖了不就结了。”虽然事后他一再强调他只是随口说说,而我的心里顿时像照进了一束光。
接下来我做了一件我至今回想起来都很疯狂的事儿:我瞒着父母卖掉了那套他们给我按揭的房子。然后把卖房子的钱兑换成不到2万美金,就开始张罗去美国的事。
第一次去美国大使馆申请签证的时候,我一看到别人手里都拿着厚厚的一摞资料,而我手里只有两三张薄薄的纸,心里顿时没有了底气。
尤其是看着他们一个个兴冲冲进去,又一个个一脸沮丧地出来,我更是不抱希望了。
他们这些人有的是拖家带口都在美国申请探亲签证,有的是留学转工作签证,有的是已经拿到了美国那边大学的Offer申请留学签证,而我申请的只是普通的旅游签证。他们都签不了,我就更没戏了。
因为不再抱希望,我原本忐忑的心反而变得轻松了,大不了再回去上班,尝试过了也就没有了遗憾。
轮到我的时候,面对签证官的问题,我很随意地作了回答。没想到签证官犹豫了几分钟,居然给了我一张黄条(意味着签证成功)。
我接过黄条的时候,头脑都是懵的,等我反应过来,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生怕他反悔。
一切准备妥当,我给爸妈留了一封信说我要去怀柔玩几天,就登上了去美国的飞机。
5个小时后,飞机抵达洛杉矶机场。我分别给爸妈和堂姐打了电话,我无法用语言形容他们的反应,或者说我已经不再关心他们的反应。
重要的是,我实现了自己的想法,这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叛逆。
堂姐很快赶来了,坐着车从机场到她家的路上,我兴奋地顾不上倒时差,望着车窗外的街景,像一个乡下人第一次进城一样,对一切都感到新奇。
我的这种亢奋状态一直持续了一个月,堂姐一家带着我四处逛玩。我给父母买了一大堆礼物,然后给他们打电话说我想回家了。
却没想到我爸说不用回去了,就留在美国吧。
本以为说的是气话,不想他是认真的。他已经跟我堂姐交代过了,让她替我联系学校让我再在美国读几年书。
因为我国内的工作已经丢了,在父母的观念里,体制内的工作才叫工作,我现在回去只能打工。那还不如留在美国继续读书,到时候好再给我谋一份体制内的工作。
于是,我留在美国继续读书,堂姐为我联系了一家语言学校。学了一年半后,我考上了加州大学的北岭分校,攻读教育心理学硕士学位。
入学之后我从堂姐家搬了出来,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几乎所有来美国的中国人第一份工作都是刷盘子,我也一样。
只不过我在一家中餐馆只刷了一个礼拜的盘子,就看出了端倪,送外卖可以拿小费,比刷盘子多赚很多钱。
我那时刚好有一辆自己的车,就跟老板申请去送外卖,但老板开始并不同意,在美国不允许女生送外卖,因为考虑到人身安全。
我一再跟老板保证,我会保护好自己,即便真的出了安全问题,也不用他负责。在我的软磨硬泡下,老板终于松了口气。
第一次送外卖,就拿了100美金的小费,让我意识到送外卖可真是一个赚钱的好差事。
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因为我在餐馆里赚得最多,遭到了同事的嫉妒,他们经常在背后给我使绊子。我想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好事,就积极思考对策。
孔子有句话:“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想只有牺牲自己的一点经济利益,才能息事宁人。于是我跟老板提出,员工的小费都上缴老板,再由老板平均发放给员工。其他的员工自然乐意。
这件事之后,我在同事中赢得很高的声望,他们甚至把跑外卖的单子主动让给我。直到现在将近20年过去了,我遇到什么难处,他们知道了都会鼎力相助。
孔子说:“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可见只有舍小利才能谋长远,人生路上,如果被小利益牵绊住了脚步,注定不能到达心之所向。
这样的思想一直指导着我后来的为人处世。
有些事做着做着就迎来新的机会,因为我送外卖的华人区住的多是客家人和潮汕人。
他们方言浓重,普通话说得很烂,而他们的孩子有学普通话的需求,我瞅准了这个商机,就毛遂自荐教他们孩子普通话。
不想很多家庭来联系我,我根本忙不过来,因为在美国学生一天只能打4个小时的工。为了多赚钱,我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休学。
就这样,我办了一年的休学,有了更多时间工作,那两年也算是赚到一些钱了。只是那会年轻,既没有攒钱的意识也没有投资的意识,基本上都被我花光了。
到了2003年,国内兴起了一股国际游学热,俗称国际冬夏令营。
很多中国家庭会在寒暑假把孩子送往国外,以期增加孩子对国际文化的了解,强化英语口语能力,培养独立生活和学习的能力,增强孩子的综合素质等。
我和堂姐都是学教育的,看到了这里面蕴藏的巨大商机,于是我们引进游学课程,成立了一所国际游学机构,兼做留学中介。由于赶上了红利期,做得十分不错。
由于有堂姐这个亲人在美国,我这个人本身适应能力也比较强,从来到美国之后一直顺风顺水。
可是这并不表示我就没有孤独寂寞的时候,毕竟身在异国他乡,我想家,想父母。有时候一首歌、一片落叶都会掀起我情感的潮汐。
表面再坚强的人也有柔软脆弱的一面,一个人久了也会想有一个人陪伴。但也许是太忙了,也许是缘分还没有到来,我的感情方面一直一片空白。
2004年圣诞节前夕,我一个在旧金山的师兄打电话邀我去参加一个同学会。我那段时间正好在休假,就欣然答应。
从洛杉矶到旧金山开车要10个小时左右,我第二天凌晨两点多就出发了,计划着下午三四点到,正好赶上晚上的Party。不想路上太疲劳,我直接把车开到了沟里,腿部受伤,根本动不了了。
同学接到电话都赶过来,把我送进了旧金山医院,诊断为左腿半月板损伤,然后给我左腿打了钢钉,等待一个星期后手术。就这样,原计划的同学会被这场车祸给搅黄了。
同学陆陆续续都回去了,只有我师兄和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留下来陪我,直到我堂姐赶过来,他们才离开。我因为打了麻药,头脑昏昏沉沉的,根本没看清高个子男人长什么样。
打那以后直到出院的那一个礼拜,天天都有人给我送花、送饭,却又没有留名字,问堂姐,她也不清楚。
一个星期后,我腿部钢钉拆了正要出院,师兄又打来电话,说如果我的身体状况允许,就把那场同学会补上。
在医院闷了一个礼拜,我也想放松一下,就同意了。于是租了一辆电动轮椅就去参加同学会了。
在同学会上我才知道,他们其实是打着同学会的幌子给我介绍对象。对方正是那天和师兄留下来陪我的高个子男人,住院期间的花和饭也是他送的。
他是一个韩国人,一个典型的工科男,安静、害羞、有涵养,特别有绅士风度。
我是一个很随性的人,这种与我迥然不同的气质反倒特别能打动我,于是我们开始了恋爱。
我们的恋爱得到了双方父母的同意,于是2006年我们在一起了,只等合适的日子就领证结婚。可是,一些看不见的矛盾悄然滋长在表面和谐的关系里。
男友是一个超级自律的人,做一切事都要规划得清清楚楚。而我,在工作中也很自律,但回到家就想放松,不愿意一直是那种紧绷着的状态。
比如,休息日男友都会早早起床拉着我一起健身,而我只想躺在床上睡到自然醒。因此,好好的休息日搞得大家都很不开心。
没有人看出我们之间有问题,特别是我父母,一心只想让我们赶紧结婚生孩子。我们像所有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一样,养两条狗,闲时去度假。
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这段关系里,我越来越疲惫。
可是,我找不到理由提分手。我挑不出他的错,他近乎完美。我觉得和他在一起,什么都是我的错。这种感觉,让人沮丧又无力。
我没有人可以倾诉,在别人的眼里,他一样的完美。并且,他是“移二代”,父母早在他出生之前就移民美国,他一出生就是美国公民了,所以我跟他结婚就意味着我的身份问题能得到解决。
因此,我的种种纠结矛盾在别人看来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矫情。
好在,我还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初中同学,就是当年那个留学法国,建议我卖房子的男生。
我们一直都有联系,我偶尔跟他吐槽我的种种不如意,而他当时和我一样,有一个处了多年的女朋友,他们之间也是一地鸡毛。
每次在相互倾诉过后,我的情绪都会得到一定程度的疏解。在拖拖沓沓中,男友向我求婚了,我陷入了史无前例的纠结迷茫之中。
正巧我的那个初中同学说要来美国玩几天,我一下子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正好可以以此为借口延缓我的抉择。
我和男友一起去机场接他,陪他各处逛玩,晚上他就住我们家,我们三个人相处融洽,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直到他玩了几天跟我告别说要回法国了,突然又折回来跟我说:“我考虑过了,我要是不把你娶了,这辈子都过不安生。”
我一下子傻在那里,我们不是好“哥们”吗,我们不是有各自的男女朋友吗?我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吗?
这多像一部狗血剧,可我却不是演员,不知道下面的剧情,也没人告诉我此刻该说什么样的台词。就那么傻愣愣地呆立原地,直到他说给我几天考虑,在我给他答案之前他就留在美国,然后他就离开了我家。
接下来的几天,我坐立不安,我找不到人商量,时间不允许我继续犹豫,我只好问堂姐的意见。
堂姐听完,只说了一句话:“你简直是疯了!”我不敢和父母说,他们都是非常传统的人,根本接受不了我已经和男友同居了,而且马上就要结婚了,却突然另选他人。
最后,我索性跟男友摊牌,说我同学要娶我,问他是什么态度。
男友出乎意料地说他知道,在我同学来我家的这几天,他能感受到我快要溢出来的快乐,这是我们在一起这些年我从没有过的状态,并且我和我同学互相对视时眼睛里都是小星星。
他说我和同学真的很合适,但他依然爱我,无论我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都接受。
男友的话突然点醒了我,为什么我和同学从11岁认识到现在依然保持联系,为什么我们遇到开心不开心的事情第一时间想要分享的人都是对方。
这一切现在终于有了答案:因为我们深深喜欢着彼此!
我不再有丝毫地犹豫,立刻做出了选择。
男友微笑着向我祝福,我真希望他能揍我一顿,可是他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绅士风度。只是很遗憾,我想要的不是一个完美男人,而是一个适合我的男人。
这一年是2008年,我和我同学结了婚,没有婚礼,没有来宾,结婚头一天晚上我们想到没有戒指,起来去自由市场上花了5美金买了一枚戒指。
第二天,我穿着一件白裙子,他穿着背心和大裤衩,手拉着手去公证结婚。
当然,这一切又是瞒着父母进行的。我以为木已成舟,父母不同意也得同意,不想事后我告诉他们时,父亲十分冷静地说:“反正你这个在美国的婚姻回到中国也得不到承认。”
我们结婚后租了房子,和所有新婚夫妻一样,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
小半年后我怀孕了,我父母得知这个消息后,立马对我老公冰释前嫌,母亲已经摩拳擦掌要过来给我带孩子了。
而与此同时,老公找工作很不顺利,他十分沮丧。正好他有一个师姐邀他回北京一起创业,我让他留下来等孩子生下来再回去,他却执意马上回去,我只好放他走。
母亲本来打算过来陪我生孩子坐月子,不想还没等她来。我有了早产的迹象,她根本来不及赶过来了。
2008年10月份,女儿出生了,比预产期提前了近一个月。看着身旁粉粉嫩嫩的女儿,我的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初为人母的喜悦,也有老公没能陪着我见证这一时刻的失落。
在堂姐家坐完月子后,我就抱着女儿回了国,在国内待了半年我把女儿交给父母,又回到美国继续上班。为了弥补知识缺漏,我又在职读了一个MBA工商管理硕士。
后来,老公的公司在北美也有业务,他经常飞过来住上一段时间,我因为想念女儿,回国的频率也很高。
那段时间我既要上班又要上学,还要不停奔波于美国和国内,整个人疲惫不堪。就在这个时候我又怀孕了,本来不想要的,强烈的母性让我舍不得把孩子打掉。
2011年我儿子出生了。我放下一切,一心带他,深切感受到这种往返奔波的生活的诸多不便。同时,我和老公因为常年分居,婚姻也频频亮起红灯。
有一天午后我把儿子哄睡下,一边忙活家务,一边听一些老歌,收音机里费翔在深情地唱着:“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归来吧,归来呦……”
音乐声里我泪流满面,也许在别人眼里我在美国“混”得还算不错,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心有多疲惫。之所以一直没有回去,其实是对年少轻狂时的梦想的执拗。如今,梦已醒,是该回去了。毕竟,落叶总要归根。
2012年,我带着儿子回到了北京。回国后,我很快入职一家互联网公司,这是一家美资公司,业务也是跟教育有关的。
因为我在美国做了这么多年的教育行业,手里有一些资源,所以公司老总给了我副总裁的职位,享受一年几十万的年薪,这个待遇在当年算是比较优厚的。
但我并没有多看重这个,重要的是,我终于能和家人在一起。
如今,我的女儿已经上了中学,儿子也上了小学,两个孩子品学兼优。双方老人身体康健。而我和老公经过重新磨合,感情又恢复到从前。
回想我这些年走过的路,心中颇多感慨:为了年少时的“美国梦”,我差点弄丢了我的婚姻、家庭和弥足珍贵的亲情。幸好,我及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