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冬奥会期间,谷爱凌为中国夺得了两块金牌和一块银牌,谷爱凌在比赛当中表现出来的自信、阳光感染了很多人,有关她的消息在社交媒体上持续刷屏。
那当时也有一些舆论在讨论谷爱凌的国籍问题,对于这个问题,谷爱凌给出的回答是:在中国,我就是中国人,在美国,我就是美国人。
其实在谷爱凌的背后,美国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华人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有过困惑、有过纠结,也有不同版本的适合自己的答案。
今天的讲述者 Frankie 就是其中一个,让我们来听听她这个版本的故事,和答案。
-1-在北京长大
我叫Frankie,我是美籍华人,现在是一个杂志的副主编。
1987 年,我在北京西城区出生。妈妈是医生,爸爸是公务员。我记忆里的家乡,就停留在 80 年代末 90 年代初的北京。
那时候去学校的路上会有早市,很热闹,经过油饼和油条的摊儿有葱的味道,但家人从来不让我吃,因为不干净。
我当时非常外向,非常活泼,是个孩子王,成绩一直是数一数二;穿得比别人要漂亮,唱红歌我还必须得有独唱,当时觉得特别的自信。
三岁的时候,我妈妈偶然得到机会去美国深造。第二年,爸爸也跟着过去了。所以一直到九岁,我都跟着姥姥生活。
到我九岁的时候,家里人觉得我的中文学得差不多了,我们一家子也该团聚了,所以就顺理成章地让我也去了美国,是六年都没有见到的爸爸回来接的我。
姥姥跟我讲美国危险,那边有枪,而且饮食很不健康,要我去那边小心一点,要听爸爸妈妈的话。我隐约觉得好像要去一个很陌生的地方,但是并没有觉得害怕,只是很好奇。
爸爸带着我从北京飞到了美国,从旧金山转机,到了堪萨斯,在父母居住的堪萨斯大学的学生宿舍里,他们给我收拾出了一个小房间。从此,这个陌生的国度就是我的家了。
-2-初到美国
刚来到美国时,我一句英文都不会说,糊里糊涂地就开始了小学生活。
我们当时住的是一个大学城,虽然是美国的中部,但也不都是白人,还是有不少来自全世界各地的人。这里绿化得特别好,空间特别的大。我是在北京西城区长大的,周围都是楼,突然来到这么一个到处都是草坪的地方,让我印象很深。
我当时没有特别害怕,也没有什么大的压力。因为当时大人们都跟我说,你年龄这么小,去了美国英文自然就会很快学好。我在学校确实什么都听不懂,但是我想着下个月我就会懂了。
当时我会的英文只有 Hello, how are you? I’m fine, thank you.
在北京时老师们都是很严格,凶巴巴的,逼你努力学习。但在美国,我觉得老师不太在乎你学不学习,反正上学就是去玩,也没有功课,很放松。
但实际上不是这样子的。我的英文学得比其他的中国孩子慢很多,甚至我到美国三年以后我还在「英文第二语言班」那边出不来。父母对我比较失望,觉得我不争气。
-3-种族歧视
来美国之前有人告诉我美国会有种族歧视。但说老实话,刚到美国的那一年其实完全没有感受到种族歧视。虽然觉得大家都很不一样,但是对我都不错。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很可能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观察种族歧视。我当时以为种族歧视就是有人很凶地冲我喊,或者威胁我,但实际上很多种族歧视的表现是很微妙的。
我父母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就是我们是作为少数人种在美国的,尤其作为中国人,我们就不应该惹事,因为这是白人的天下。他们教我,如果你不惹事,人家会觉得你更值得信任,值得拥有机会。
我上初一的时候,曾经被班上两个又高又壮的男生欺负,他们偷我的课本、在我背后说闲话。我现在记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我当时很愤怒,就在课本上写「我要把这人杀了」。
结果被我的老师看到了,他就直接拿给校长,校长告诉了两位男生的父母,他们就要求学校把我给开除。我其实是受害者,但学校也不管,就立刻让我父母放学之前开车来把我接走。
那次我父母真的是气坏了,他们说你干嘛惹这个事儿?你受了欺负,回来发发牢骚就好了,干嘛还让老师看到。这其中也有种族的因素,就是你作为一个黄种人惹出这种事来会比白人或者黑人惹事更惊人,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后来我一点一点长大,慢慢地习惯了在美国的生活,英文终于流利了,我也开始把自己当作美国人。但我开始注意到,生活中对自己少数族群身份的质疑的点点滴滴无处不在。
经常会有中国人跟我提到,你在美国上学,思想一定要比在中国接受教育的人要活。尽管中国确实教育是教条式的,但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你在中国接受的教育是为一个中国孩子打造的教育,而在美国接受的是为美国人打造的教育。
当时在美国上学,有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些历史故事里面没有我,这个国家是属于美国白人的,而我只是一个客人。我父母都会说我们来美国就是来混碗饭吃,他们对这个国家是没有任何感情的。
当我英文开始说得流利、听上去像一个美国人一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融入了美国社会。这其实是一个比较天真的小孩子的想法。父母从我刚到美国的时候就跟我说,你是黄种人,你是中国人,美国人对你的要求是不一样的。如果你没有很充分地去让别人意识到你的价值,人家不会接受你。我父母总是告诉我,平等是一个假象,你需要去竞争,你的优势就是你特别能吃苦。
当时我就觉得我是一个比美国白人素质要好的一个中国人,所以我能达到他们达不到的。
我在大学交的第一个男朋友很受人欢迎,他之前的女朋友全都是亚洲人。我当时就说,他怎么会看上我,是不是因为他喜欢亚洲女生?
我想应该是的,因为他现在的老婆也是亚洲人。那个时候的我还觉得这挺好的,大家会因为我是亚洲人对我有好感,但实际上就是因为他们觉得亚洲的女性很温柔,很容易欺负,或者很听话等等。
不仅情场,在职场或者各种社交场合,大家都会觉得如果你是亚洲人你就应该很客气、很乖、不会让别人不舒服。因为我也知道人家是希望我乖,所以我可以装,尤其是在找工作或者在老板面前时。
我读完研究生住在芝加哥的时候,和其他两个美国白人女生做室友。有一次很夸张,早晨上班之前我们唯一的一个马桶里边全都是大便,原因是我的室友用完厕所堵塞了,然后她就直接去上班了。
后来我非常不满地跟她说,你怎么能这样子。但她更加不高兴的跟我说,作为我的室友你为什么不去替我清理这个大便?我当时想,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对另外一个白人这么说话。她就是认为我应该是一个很随和、很乐于助人的一个亚洲女性,我会愿意帮忙去清她的粪。美国人会认为你作为一个黄种人,你会做任何事情来避免冲突,包括去清理你室友的大便。
-4-身份的摇摆
搬到美国之后,我们一家三口基本上每个暑假都会回国,陪陪姥姥,在国内旅旅游。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察觉到自己对中文能力渐渐生疏,对中国也越来越陌生。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是地道的中国人了。
我十来岁时,有一次我和我妈、还有她原来的领导一起吃饭,我当时开了一些很不礼貌的关于消化道的玩笑,那个叔叔笑得很开心。
我就觉得没什么,但回到家里后我妈就说,其实挺丢脸的,你这么没大没小地跟我原来的领导这么说话,人家会觉得你很没有家教。
知道自己不懂事了以后,我越发感觉很无助,总觉得我肯定会说错话,但是我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对话。我后来就变得非常习惯在中国人面前异化自己,就说我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我不习惯在中国,我中文说得不好。
这倒不是找借口,而是先给自己台阶下,让大家觉得我已经不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人了,所以说错话他们也不会见怪。但结果是他们更不拿我当中国人看了——到最后我还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2013 年,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有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获得了一份在上海的工作,有机会回到中国生活了 6 年。
那是一份翻译工作。我父母也挺高兴的:你看中文没白学吧,你可以借用中国人和美国人的身份优势去挣碗饭吃。
回到中国,作为主流人种的这个状态其实给我了很大的冲击。从下飞机以后就感觉到整个人很轻,自己像一个隐形人一样,比较有安全感,没有人会注意到我、骚扰我。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我忽然明白了,这就是白人在美国体验到的感觉。其实就是没有人种,也没有肤色了,我就是一个人。大家不会因为看到我这个面孔,马上就想这个人会很乖。我不用付出任何的努力就可以融入大街上的这个人群。这个感觉是我在美国没有过的。
不过这种不被别人眼光关注的自由只是停留在表面,在上海工作久了,我开始觉得,自己到处都显得格格不入。
我在中国和中国人交朋友有点困难。我后来在上海我加入了一个消费者调研公司,有不少外国同事,也有不少中国同事。当时我不由自主地和外国同事交流得更多一些。中国同事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会叫上我。就算一起吃饭,他们也都讲上海话,我听不懂。所以我觉得他们对我没有什么兴趣,不想和我打交道。
我觉得大家会不由自主地对——在美国长大意味着什么——有一些想法。在上海我交了一个网友,但是她请我做她的英文老师。我们其实还蛮谈得来的,会讨论一些关于中国流动人口或者女权主义的问题,我特别想和她像朋友一样的交流。
但我觉得她过于关注我的语言能力或者我对美国的了解,我对她来说就是一个美国百科全书,一个可以帮助她了解美国的一个工具吧。在她心目中我代表美国、代表美国视角,而不是代表 Frankie 。
-5-身份由我自己定义
九岁那年我即将离开中国的时候,姥姥告诉我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忘记自己是中国人是不可能的。但是,很多人都会离开家乡,不管是去另外一个国家,还是另外一个城市,去新的环境生活也是不可避免的。
按理说任何一个来美国生活,在这边遵守法律的人,都可以做美国人。但是我觉得我父母从来都不认为他们可以真正成为美国人。尽管入了美国国籍,在这边交税,基本上半辈子都在美国生活,但他们永远觉得自己是中国人在美国。
对我来说,尤其是因为我从很小就开始在美国生活,我的价值观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在美国形成的。就算美国有一些当地人不接受我是美国人,但我可以接受自己是美国人。我觉得那个时候我也开始接受自己是中国人,我不需要别人来认可我是不是中国人。我觉得身份这个东西要发自内心,是每个人自己来定义的。
现在在不同的场合,我会根据情况说我是中国人、美国人,还是美籍华人。这个要看我们在讨论什么事情。但是这和谷爱凌说的,「我在中国是中国人,我在美国是美国人」也不一样。
你不可能在中国人面前把你美国人的一部分都隐蔽掉,然后在美国把中国人的那一部分关上。如果你真这样做的话,那只能说你永远都在演戏,因为你身份的整体包括了中国人和美国人,这两股文化势力是混在一起的。如果这是两个不同颜色的话,那它们实际上已经混在一起了,你现在是另外一个颜色。你不可能在别人面前变成一个变色龙。
在两个文化之间穿梭,小的时候我可能还觉得自己会有两个故乡,但是长大了以后我才明白自己其实变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这种孤独,是作为一个双重身份人的不可避免的一部分。时间长了,已经对家没有什么跟国度有关系的概念。现在家就是我住的地方,我亲人在的地方。
家就是在心里的一个美好的地方。